A Railway Impression IMarta ZamarskaPo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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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甲的風一向很大,是那種海邊的風,帶著重量和狂傲,肆無忌憚地吹向沒有邊際的田。
我們在藍色的塑膠布棚下念經,風依然也是呼呼著響。我想著阿嬤聽著這風,這風伴著她也是這麼樣,跟著她下田、挑菜,風吹呀吹著,一世紀就這麼過。
幾天的法事下來,每天都跟著念了很多經文,剛開始的時候也只是跟著大家一樣拿著香聽經,聽了幾次越發覺得無聊,也跟著拿了本經書翻看。我沒有這些信仰,或者說,我所受到的教育使我對多神信仰產生一定的距離感,偏偏鄉下地方民間信仰特別強烈,這一次頭七、二七一直到滿七的種種禮儀一個也沒少。
在我看來,人類文明進程中人類學式淨化社會衝突作用的儀式發展,禮儀調節情緒的功能性運作,以及社會學人際網絡的情感連結一類的思維,其實占了我腦中意義體系的絕大多數。
即使如此,我卻相信靈魂存在。更多的時候我對這些禮儀與執行著儀式的人們充滿好奇。佛經裡一個一個菩薩故事,描述了地獄,述說了淨土;戴孝的方式依照著倫常輩分,看得出儒家的影響,祭拜、入殮等等的道教儀式中也有許多揉合了台灣傳統習俗。這就是民間,這就是信仰。香煙裊裊。
況且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也依然真切。
阿嬤走的那一晚,父親說,念著阿彌陀佛我們的情緒變得很平穩,真的,佛經的力量真強大。母親看著阿嬤的遺容,說著因為我們大家念佛所以阿嬤現在的面容很慈祥,你看,就像睡著一樣。
我們看著曾經親近的生命消逝,我們發現曾經擁抱過的肉體崩壞,我們都無助徬徨。然後這些一個接著一個的儀式告訴我們靈魂有他的方向,只要跟著這樣做那樣做,你們就可以安心,了無牽掛,然後放下,然後不再那麼悲傷、擔憂與愁苦。
他們說那裏有個極樂世界。無痛無憂無苦無病。
其人臨命終時,阿彌陀佛與諸聖眾,現在其前,是人終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
我知道大多數的時候,集體儀式消解的其實是自己的罪。
那些平日跟阿嬤沒有什麼來往的親戚,有些也跟著參加了滿七的誦經;家祭的時候,那些遠方親戚也都來了;出殯的那一天,送行的人塞滿了三合院前的曬穀場和附近的巷弄,母親說阿嬤走得很風光。
那天早上禮儀社的人吆喝著,要見最後一面的來喔,以後見不到了。在那一刻我再也沒辦法忍住淚。她紅色的訃聞兒孫滿堂,她活著始終孤孤單單。
走的時候,誰不是一個人上路?
禮儀社用木架子和紙糊了一堆要燒給阿嬤在那個世界用的東西。我們身著黑衣、肩上帶孝,圍著看那一幢紙糊的別墅、紙糊的賓士轎車、紙糊的金山銀山,和阿嬤曾經穿過的衣服,在眼前化為灰燼。
眼前的火焰紅光閃爍,那幢紙房子瞬間只剩下搖搖欲墜的框架,再轉瞬也應聲倒下,遍地金紙隨著傍晚的風舞著,映照著一個個家族親友漠然的臉。我好奇大家心中想的念著是什麼,不知道他們是否跟我一樣感覺到這些紙糊的虛幻影像燃燒成灰燼的時候,多麼荒唐。
那時我想著極樂世界是怎麼樣的光景。
我卻只看到一片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