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23 October 2013

彼岸

A Railway Impression I

  • Painting
  • Oil


大甲的風一向很大,是那種海邊的風,帶著重量和狂傲,肆無忌憚地吹向沒有邊際的田。

我們在藍色的塑膠布棚下念經,風依然也是呼呼著響。我想著阿嬤聽著這風,這風伴著她也是這麼樣,跟著她下田、挑菜,風吹呀吹著,一世紀就這麼過。

幾天的法事下來,每天都跟著念了很多經文,剛開始的時候也只是跟著大家一樣拿著香聽經,聽了幾次越發覺得無聊,也跟著拿了本經書翻看。我沒有這些信仰,或者說,我所受到的教育使我對多神信仰產生一定的距離感,偏偏鄉下地方民間信仰特別強烈,這一次頭七、二七一直到滿七的種種禮儀一個也沒少。

在我看來,人類文明進程中人類學式淨化社會衝突作用的儀式發展,禮儀調節情緒的功能性運作,以及社會學人際網絡的情感連結一類的思維,其實占了我腦中意義體系的絕大多數。

即使如此,我卻相信靈魂存在。更多的時候我對這些禮儀與執行著儀式的人們充滿好奇。佛經裡一個一個菩薩故事,描述了地獄,述說了淨土;戴孝的方式依照著倫常輩分,看得出儒家的影響,祭拜、入殮等等的道教儀式中也有許多揉合了台灣傳統習俗。這就是民間,這就是信仰。香煙裊裊。

況且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也依然真切。

阿嬤走的那一晚,父親說,念著阿彌陀佛我們的情緒變得很平穩,真的,佛經的力量真強大。母親看著阿嬤的遺容,說著因為我們大家念佛所以阿嬤現在的面容很慈祥,你看,就像睡著一樣。

我們看著曾經親近的生命消逝,我們發現曾經擁抱過的肉體崩壞,我們都無助徬徨。然後這些一個接著一個的儀式告訴我們靈魂有他的方向,只要跟著這樣做那樣做,你們就可以安心,了無牽掛,然後放下,然後不再那麼悲傷、擔憂與愁苦。

他們說那裏有個極樂世界。無痛無憂無苦無病。

其人臨命終時,阿彌陀佛與諸聖眾,現在其前,是人終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

我知道大多數的時候,集體儀式消解的其實是自己的罪。

那些平日跟阿嬤沒有什麼來往的親戚,有些也跟著參加了滿七的誦經;家祭的時候,那些遠方親戚也都來了;出殯的那一天,送行的人塞滿了三合院前的曬穀場和附近的巷弄,母親說阿嬤走得很風光。

那天早上禮儀社的人吆喝著,要見最後一面的來喔,以後見不到了。在那一刻我再也沒辦法忍住淚。她紅色的訃聞兒孫滿堂,她活著始終孤孤單單。

走的時候,誰不是一個人上路?

禮儀社用木架子和紙糊了一堆要燒給阿嬤在那個世界用的東西。我們身著黑衣、肩上帶孝,圍著看那一幢紙糊的別墅、紙糊的賓士轎車、紙糊的金山銀山,和阿嬤曾經穿過的衣服,在眼前化為灰燼。

眼前的火焰紅光閃爍,那幢紙房子瞬間只剩下搖搖欲墜的框架,再轉瞬也應聲倒下,遍地金紙隨著傍晚的風舞著,映照著一個個家族親友漠然的臉。我好奇大家心中想的念著是什麼,不知道他們是否跟我一樣感覺到這些紙糊的虛幻影像燃燒成灰燼的時候,多麼荒唐。

那時我想著極樂世界是怎麼樣的光景。


我卻只看到一片荒蕪。

Tuesday 15 October 2013

七天

A Room with a View

Christopher Fraser
United States
  • Painting

阿嬤走的很突然。



雖然已經是九十四歲的高齡,但是每次看到她的時候都能確認她的身體還算是硬朗,至少,每次跟媽媽阿姨們講起話來中氣十足,還有心神講起過去 阿公怎麼 對待她不好,鄰居劉先生又在門前圍了一塊地占地盤。還有她的那片小菜圃,接連著幾個月都再沒力氣去澆水拔草,荒廢至今還等著她去宣示主權。


親戚們總說她的意志堅強。也好,我想那大概是她人生中磨練讓她的生存意志頑強無比,讓她每一次倒下之後都有力氣嚷嚷著要出院,有力氣用一次比一次慢的腳步。她一輩子確實任勞任怨,但也不代表那些虧欠她的不公平的她都忘記了,那都是她鬥志的來源,活下去的意義。

當然還有那個只有再過年時出現,遠在上海奮鬥的親生兒子。

她那一群就住在附近、對她經常噓寒問暖的女兒們都知道,無論她們做的再怎麼多,都比不上她心裡面兒子的地位。

那種情感糾結很難用「唉,傳統的重男輕女封建思維」一語帶過。她又何嘗不知道女兒們的付出,但她始終認為還是兒子能夠依靠。

雖然令人欷噓的事實是,直到她去世兒子都沒有真正讓她依靠過。 甚至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我看著坐在靈堂外鐵板凳上的那些人,黑衣服,戴孝,渺渺香煙中,大家談笑,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隨著阿嬤去世而雲淡風清。是嗎?

我們家不是豪門,沒有什麼所謂的恩恩怨怨,沒什麼財產可以對簿公堂或兄弟鬩牆,剩下的那些事兒,在我這個第三代半個局外人看來,大抵是某些情感溝通障礙導致誤解和怨懟累積幾十年的樣貌。

那又如何呢?

頭七那天大家幾乎都到了,有好幾個我認不得,他們也認不出我的親戚。四五十個人把晒穀場上臨時搭建的棚子塞的滿滿,整個大家族有時連過年都見不到面,通常是喪禮或者婚禮才能有十年難得一見的齊聚一堂畫面。

鄉 下人講話嗓門兒都很大,我雖然不習慣,卻很喜歡。中氣十足的聲音其實很溫暖,帶著很多包容,很多無須多說的體諒,很多真摯關懷的情感。就像在醫院照顧阿嬤 多時的三阿姨,看著那個風塵僕僕從上海下飛機的小舅舅,只問了「吃飽了沒」,他還沒回話,大阿姨已經盛了一碗熱騰騰的麵疙瘩端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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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的那天只有我和小舅在燒金紙。我們把靈堂供桌邊的金紙熟練的折成一疊一疊放進火堆裡,小舅忽然問起我妹妹的近況。

「你妹妹小時候好愛哭,那時你媽剛生你弟,沒空照顧,她好黏我。」中年人回憶往事的表情大抵是那樣,千篇一律,很溫柔。

我告訴他,她大學念了旅館管理,現在在澳洲打工旅遊,過得很愜意,可惜這次趕不回來了。

他忽然若有所思,問起我們三姊弟平常感情好不好,會不會吵架。

我楞了一下,還沒想好怎麼回答他,他倒是自顧自的繼續說下去。「要常吵架,越吵感情才會越好。不要像我們一樣,平常都沒事,一吵就是大吵。」


我知道他在說他和我媽的那次爭執,我沒多說什麼,只告訴他我知道的不多,很快的結束了話題。戰火會因為阿嬤走了而消弭或者延續都好,那畢竟是他們的戰爭。

那次爭執以後他們姊弟幾十年沒說話,幾乎是避不見面。之後小舅就在上海發展,很少回台了。也因為這樣他才再沒見到那個他很掛念的、很黏人的小外甥女。



對我來說難以想像這是什麼樣的情感。家人,家族,母子,兄弟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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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年底有三場婚禮和一場喪禮。

看見阿嬤遺容的時候我還是難抑激動,看見朋友的婚紗時我可能會偷偷拭淚。除此之外,喪禮本身並不讓我太感傷,婚禮也不至於讓我快樂。


一個七天過了然後是另一個七天。跟上了發條一樣,我的生活依然規律運轉,上班下班,一如往昔。


他們說人本來就善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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