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Room with a ViewChristopher FraserUnited Sta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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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走的很突然。
雖然已經是九十四歲的高齡,但是每次看到她的時候都能確認她的身體還算是硬朗,至少,每次跟媽媽阿姨們講起話來中氣十足,還有心神講起過去 阿公怎麼 對待她不好,鄰居劉先生又在門前圍了一塊地占地盤。還有她的那片小菜圃,接連著幾個月都再沒力氣去澆水拔草,荒廢至今還等著她去宣示主權。
親戚們總說她的意志堅強。也好,我想那大概是她人生中磨練讓她的生存意志頑強無比,讓她每一次倒下之後都有力氣嚷嚷著要出院,有力氣用一次比一次慢的腳步。她一輩子確實任勞任怨,但也不代表那些虧欠她的不公平的她都忘記了,那都是她鬥志的來源,活下去的意義。
當然還有那個只有再過年時出現,遠在上海奮鬥的親生兒子。
她那一群就住在附近、對她經常噓寒問暖的女兒們都知道,無論她們做的再怎麼多,都比不上她心裡面兒子的地位。
那種情感糾結很難用「唉,傳統的重男輕女封建思維」一語帶過。她又何嘗不知道女兒們的付出,但她始終認為還是兒子能夠依靠。
雖然令人欷噓的事實是,直到她去世兒子都沒有真正讓她依靠過。 甚至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我看著坐在靈堂外鐵板凳上的那些人,黑衣服,戴孝,渺渺香煙中,大家談笑,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隨著阿嬤去世而雲淡風清。是嗎?
我們家不是豪門,沒有什麼所謂的恩恩怨怨,沒什麼財產可以對簿公堂或兄弟鬩牆,剩下的那些事兒,在我這個第三代半個局外人看來,大抵是某些情感溝通障礙導致誤解和怨懟累積幾十年的樣貌。
那又如何呢?
頭七那天大家幾乎都到了,有好幾個我認不得,他們也認不出我的親戚。四五十個人把晒穀場上臨時搭建的棚子塞的滿滿,整個大家族有時連過年都見不到面,通常是喪禮或者婚禮才能有十年難得一見的齊聚一堂畫面。
鄉 下人講話嗓門兒都很大,我雖然不習慣,卻很喜歡。中氣十足的聲音其實很溫暖,帶著很多包容,很多無須多說的體諒,很多真摯關懷的情感。就像在醫院照顧阿嬤 多時的三阿姨,看著那個風塵僕僕從上海下飛機的小舅舅,只問了「吃飽了沒」,他還沒回話,大阿姨已經盛了一碗熱騰騰的麵疙瘩端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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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的那天只有我和小舅在燒金紙。我們把靈堂供桌邊的金紙熟練的折成一疊一疊放進火堆裡,小舅忽然問起我妹妹的近況。
「你妹妹小時候好愛哭,那時你媽剛生你弟,沒空照顧,她好黏我。」中年人回憶往事的表情大抵是那樣,千篇一律,很溫柔。
我告訴他,她大學念了旅館管理,現在在澳洲打工旅遊,過得很愜意,可惜這次趕不回來了。
他忽然若有所思,問起我們三姊弟平常感情好不好,會不會吵架。
我楞了一下,還沒想好怎麼回答他,他倒是自顧自的繼續說下去。「要常吵架,越吵感情才會越好。不要像我們一樣,平常都沒事,一吵就是大吵。」
我知道他在說他和我媽的那次爭執,我沒多說什麼,只告訴他我知道的不多,很快的結束了話題。戰火會因為阿嬤走了而消弭或者延續都好,那畢竟是他們的戰爭。
那次爭執以後他們姊弟幾十年沒說話,幾乎是避不見面。之後小舅就在上海發展,很少回台了。也因為這樣他才再沒見到那個他很掛念的、很黏人的小外甥女。
對我來說難以想像這是什麼樣的情感。家人,家族,母子,兄弟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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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年底有三場婚禮和一場喪禮。
看見阿嬤遺容的時候我還是難抑激動,看見朋友的婚紗時我可能會偷偷拭淚。除此之外,喪禮本身並不讓我太感傷,婚禮也不至於讓我快樂。
一個七天過了然後是另一個七天。跟上了發條一樣,我的生活依然規律運轉,上班下班,一如往昔。
他們說人本來就善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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